又是橙花飘香时。

还未及村口，一缕清冽的冷香便缠住了脚步。这香里藏着碎冰的凛冽，又裹着蜜糖的温润，恰似春雪初融时斟上的明前茶。我沿着记忆中的石板路疾行，鞋尖踢起的晨露里，早洇满了红江橙花的魂魄。

整座山岗都在落雪。千万朵白花攒成的云絮浮在墨绿波涛之上，被风推着漫过梯田，漫过青瓦，漫过村头新立的“红江橙庄园”石碑。走近细看，五瓣花盏托着金丝蕊，晨露在瓣尖凝成水晶坠子，被蜜蜂振翅的微颤晃碎满地星光。这些披着金箔的小精灵醉醺醺打着旋，将蜜意织进每道叶脉的褶皱里。

“今年花开得比往年更盛呢。”强嫂闻声从果园花雾里钻出来，鬓角沾着几粒香雪。她粗糙的指节叩了叩老树虬枝，霎时抖落一场花雨。我伸手接住这芬芳的雪，恍惚又尝到去年深冬那颗红江橙——当指甲掐破橙皮时迸溅的汁水，在腊月阳光里凝成琥珀珠；牙齿咬破果肉的脆响，分明是山泉在唇齿间奔涌。

沿着花径向果园深处去，蒸腾的香雾愈发浓稠。几位系着靛蓝围裙的妇人正在疏花，银剪开合如蝶，剪去多余的花苞时，倒像在替待嫁新娘摘去繁复的头饰。“挪威的订单都排到霜降了。”她们的笑语惊起白鹭，振翅声掠过新盖的琉璃瓦，惊落的花瓣坠入竹篓，很快会被制成花茶。

暮色渐起时，橙花的冷香与炊烟在村口石碑上交缠。我望着石上零落的白瓣，忽然想起去年此时：满载的货车碾着月光启程，橙皮碎屑在车尾灯里翻飞如蝶。那些裹着青叶的果实，此刻或许正躺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晨光里，将红江的月色酿成异国的露。

灯火次第亮起，橙香在檐角梁间游走。远处传来疏花女工归家的说笑，混着谁家厨房飘出的橙花蜜炖鸡香，竟比满山香雪更教人觉出丰足。晚风过处，几朵迟开的花扑簌簌落进衣领，凉津津地贴着肌肤——原来春天也会下雪。

当最后一线天光被橙林吞没时，我忽然读懂石碑上斑驳的刻痕：这片土地从来不是用泥土生长村庄，而是以橙花的精魂滋养人间。年复一年，当碎玉般的白瓣覆盖山野，便又有新的故事在蜜露中酿成琥珀，等秋风来启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