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识字不多,是个半文盲,但她口齿伶俐,能说会道。什么时候开始,母亲嗜好唱雷州歌?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,但我听说过母亲出嫁前,在一个业余雷州歌戏班唱过戏,所以雷州歌便与她的一生结下难以割舍的情缘。
雷州歌植根雷州半岛,历史悠久,源远流长,它像生长在雷州大地上的山稔花,带着一股红土气息的幽香,沁入雷州人的心脾。有人说,雷州歌是雷州人的歌,质朴而通俗易懂。也有人说,雷州歌是雷州人喜闻乐见的民俗口头文学,朗朗上口,久唱不衰。自古以来,雷州歌经过口口相传,在雷州半岛几乎家喻户晓,妇孺皆知。
记得我6岁那年,一个月光灿烂的夏夜,母亲躺在院子的网床上纳凉,她悠悠地摇着蒲扇哄我入睡后,就哼起雷州歌谣:
月光光,月圆圆,三娘织布在庭边。
脚蹈圆规响呓呃,手捧槟榔认同年。
我在睡意朦胧中隐隐约约听到母亲甜美的歌声,仿佛为之兴奋,突然间醒来,纠缠母亲教我唱雷州歌。然后,母亲把我搂抱在怀里,一边给我扇风一边教我唱雷州童谣:
家里牛子角倚倚,侬牵田头坎尾饲,
过路人问几钱买,唱歌驳个不用钱。
往后,母亲给我传递了不少既有趣又有思想内涵的雷州歌谣,诱发我产生对雷州歌的喜爱。读小学期间,每个周末的白天,我和小伙伴们玩耍回来,尽管有点疲惫,晚上还是跟着母亲嘞(唱)几句放松心情,有时嘞(唱)到不可收拾,倒也乐此不疲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雷剧团常常到村里来演出,每一次,被称为“戏迷”的母亲早早就搬着板凳去“占位”,非要抢在剧场前排的正中不可。有一次,县雷剧团演出古装雷剧《张文秀》,晚上母亲从地里干活刚回到家,就站在灶台前,往锅里舀起两碗番薯粥,配着菜头脯(萝卜干)稀溜稀溜地吃起来,填饱肚子后,抹抹身子,换上干干净净的襟衫和裤子,双手勾了勾花白的鬓毛,第一时间赶到剧场……当锣鼓咚嚓咚嚓咚咚嚓响起,大幕徐徐拉开时,我发现母亲仰着头,瞪大眼睛,看得如痴如醉,演员在台上唱,她在台下小声跟着唱,似乎喉咙里痒痒的,嘴巴张得老大。她想大声跟着唱,但看看周围观众,只好无奈控制住,耸着耳朵倾听,生怕错过每节唱段,心里默默地死记硬背。母亲的记忆力特别惊人,她后来把这出戏“书房会”那幕的唱词背得滚瓜烂熟,一字不漏的唱出来,唱到动情之处,难以自控,足蹈手舞,引人捧腹大笑。母亲唱的是传统腔调,没有伴奏的清唱,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原生态唱法,喜怒哀乐虽然未能全部表达出来,但唱功却有板有眼,抑扬顿挫,视听里感受到浓郁的原始韵味。
每年本村或邻村举行聚会娱乐活动,都少不了让母亲唱一段雷州歌助助兴,过过歌瘾。有请必行,母亲从来没有推辞,随叫随到。每次她总是迈着矫健的步伐,款款走来,落落大方登上戏台即兴嘞(唱)了起来,唱词内容均围绕活动主题展开……当母亲唱毕喜形于色地向观众鞠躬时,迎来的是阵阵热烈掌声,她好不惬意,自豪感油然而生。母亲在观众心目中,是个不可或缺的村妇歌手,赢得方圆乡村邻里男女老少的尊重和肯定。
海康县(今雷州市)李莲珠雷州歌演唱在雷州半岛名噪一时,誉为一代女歌王,所以往往有人称母亲是本地的“李莲珠”。听后,母亲尴尬地红着脸,回歌一首:
本娘出生穷地方,称为歌王不敢当。
平时唱歌玩快活,草鸡岂能比凤凰。
也许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,我对雷州歌的兴趣越来越浓。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,我就热衷于唱雷州歌,后来还学写雷州歌。1980年,我在公社文化站工作时,一旦创作灵感来了,就潜心编写小雷剧,搬上舞台演出,甚至每次参加县、市比赛都有作品获奖。有一次,我捧回红皮烫金的获奖证书在母亲面前摆显,母亲笑得合不拢嘴,只见她稍为思索,唱了一首雷州歌赞颂我:
我侬雷戏能编写,县里有名市有声,
参加比赛还获奖,肚里文墨也几成。
说实在,我能在雷州歌、小雷剧创作方面有小小的成就,可以说是源于母亲的启蒙。然而,我调到远离家乡的县城工作后,与母亲离多聚少,久而久之,母亲的歌声渐渐远离我去,很少听到她唱雷州歌了。但是,逢年过节,我每次回家,非要母亲为我补唱,让我听个够。有时她唱我和,母子俩其乐融融,沉醉在浓浓的亲情氛围之中。
母亲的一生,她究竟唱过多少雷州歌,有多少还留在她心中,有多少烂熟在她肚里?我不大清楚。直至母亲91岁那年病逝后,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了。唯有从她平时用来装衣物、四周棱角磨得光滑的木箱里发现一个小型的录音播放机,我捧在手里,把灰尘擦拭干净,重新装上电池,摆弄了一会儿,按下播放键,清晰的歌声悠悠飘溢。这是母亲生前堂弟录制她清唱的雷州歌,内容有“劝世”“励志”“教子”“戒赌”等等。我听了一遍,心湖荡漾一遍,眼眶润湿一遍。
母亲走了,我把她还在的歌声,视为是她生命的延续,歌唱的延续。这个在他人眼看似很普通的录音播放机,却在我心里,是母亲留下一笔弥足珍贵的遗产,一直珍藏在身边,难舍难弃。每当我思念母亲的时候,就播放听听,歌声还是那样温婉柔美,百听不厌。每次听着听着,仿佛远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母亲回到我童年时代,搂着我抱着我,教我唱雷州歌,浓浓的情,深深的爱,像一股暖流湿透了我的心,只要听到母亲歌声,感觉母亲还在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