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闻县角尾乡放坡村一景。记者 张锋锋 摄

朋友如月一定要我住进她在放坡村的“民宿”。

如月姑娘是个诗人，她说从民宿去灯楼角，可一边走，一边看月亮慢慢爬上树梢，听海浪轻轻拍打海岸的声音，瞧渔帆点点，眺风车悠悠，别有一番情趣。

果然，一路晚风轻拂，带着田野泥土与草木的清新，吹得人通体舒畅。皓月的清辉从天际倾泻而下，摇曳紫荆的枝叶，也投下细碎的光影，花影婆娑，真是“霁月光风花弄影，诗情画意疑仙境”。田埂的青蛙，有的趴着，有的坐着，有的跳起来，有的一只脚高高地举着。它们瞅着水里笑容可掬的月儿，“呱呱呱”地叫，像一个个感叹号，干脆又利落。附近石滩也有青蛙在叫，那叫声细碎了些，却温情脉脉。夜晚的池塘本来就静谧，经月光洗涤更显清幽。偶尔有鱼儿冒泡，“咕咚”一声，泛起一小圈涟漪，月儿也晃了一下。

今晚的月光，带一丝凉浸浸的触感，洒在脸上，能感受到夜的清冽；落在肩上，仿佛能掂出几分重量，那是属于老时光触手可及的温柔，是记忆里带有质感的月光。

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。久居城市樊笼，街道上车水马龙，楼宇间灯火辉煌，喧嚣与光亮交织，虽然月光仍按时洒下，却被路灯的强光稀释，被玻璃幕墙反射，被行色匆匆的脚步忽略。我们已觉这月光仿佛可有可无，至少没了儿时抬头见月亮时心尖上那份悸动。

这两年，如月多次邀我去南极村，那里不就是个“海角”吗，有什么好玩？我一次一次推辞，直到最近我刷到一个在南极村灯楼角拍的《汤显祖与大海》的视频，勾得心里发痒，这才定了行程。

那个视频，诗人把苏东坡、汤显祖都“请”到了南极村。

地处徐闻县角尾乡的南极村是个象征地理意义的地名，而非是一条自然村，最初人称灯楼角。如今环绕灯楼角为核心，开拓了越来越多“与天涯共此时”的阅海和赏月场景。附近的放坡村原名叫鹅房埠，北宋苏东坡被贬儋州，船家送他过海，就在鹅房埠上岸。故后人将鹅房埠改为放坡，还修建了东坡亭，仿造了一艘“东坡号”木船置于村中。明代汤显祖于明万历十九年（1583年）被谪迁广东，任徐闻典史，那本“家传户诵，几令《西厢记》减价”的《牡丹亭》，就是在徐闻完成的。驻足徐闻，汤显祖才知此处人们不识礼义是因为愚味，为启智治愚，他还争取县令熊政的支持在县城修建了一座“贵生书院”。

是大陆极南这片蔚蓝丰富了汤显祖的想象，故《牡丹亭》总沾有大海的气息，有人挖出“新鲜”，说汤显祖和柳梦梅都特别喜欢槟郎。雷剧版《牡丹亭》有这样一个情景：白衣飘飘的柳梦梅乘一叶小舟，手持柳枝，怀揣槟榔，自贵生书院一角的榕树下，欵乃而来，进入太守之女杜丽娘的梦中……

“海波终日鼓，谁悉贵生情？”在视频里，在这个以海上明月为主题的诗歌分享会上，诗人如汤显祖一样都当徐闻为家乡。诗人黄礼孩说，“诗人的天职是还乡，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原之心”；出生徐闻的他一直用文学活动反哺家乡，分享会上以组诗《笑榕》，动情地与大家分享了自己写诗和这片红土地和大海的关系。由此，我想到杜甫的“露从今夜白，月是故乡明”，是浓浓的乡情将栖在诗人心中的那个月亮喂得丰满了，因为故乡的月浸透了回忆的醇酒，承载了太多凝望的月光。

“南极村的人工晒盐场，生态犹如金山银山”，如月手指前面，带几分骄傲的口气提醒我。回过神来的我，此时才注意到眼前平铺无皱的盐田，一片片，一面面，白花花，亮晶晶，是一半“潋滟”，还皆是“雪原”，月光参着盐的光亮，炫得我一时也难辨得清楚。脑子里却跳出解缙的那句：“火烟光起盐田熟，海月初升渔艇回”（《题特呈岛山温通阁》）。600年了，特呈岛的盐田已变成遗址，“火烟光起”却出现如今眼前这片盐田。特呈岛与南极村同处雷州半岛东部一条海岸线，难道解缙这位明朝翰林学士所言“地灵福气生天外，自有高人出世才”当真？古籍有记载这一带的海水盐度高，六至九月阳光猛、海风大、降雨少，盐易结晶。南极村人是用在海上掬明月，把思念烘干于页面的传统手法，把生态禀能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从盐田经灯楼角往角尾湾的地方，有一条“风车走廊”，绵延五六公里，它一边是大海，一边是木麻黄林，风车就在海边一路排开。夜晚的走廊很安静，月光被微澜碾碎，在海面闪闪烁烁，风车在缥缈的云雾中，像个神仙，腾云驾雾，忘情地舞着。仔细看，它悠悠地，潇潇地，动情地摆着那个探戈旋转的姿势，宛如一位风情万种的淑女，象要邀我们舞蹈，又似要一起请袖长善舞的嫦娥，去参加一场“相爱最南端”月光舞会。

处天涯海角的灯楼角乃整个南极村，它三面环海，东为角尾湾，南为琼州海峡，西临东场湾，有一角状而修长的沙滩伸入大海，自北向南楔入琼州海峡，扼北部湾与琼州海峡进出口咽喉。海面上有一晃动的合水线，待月圆满，即月光最亮时，站在高处，清晰可见。如月说白天踩着合水线时，见琼州海峡这边水清而纯，呈蓝色，北部湾那边却带点混浊，泛黄，一个浪卷过来也就模糊了。还感觉到琼州海峡的水是凉的，而北部湾的水稍有温度。当地人把这条合水线称为瑞龙，说是北部湾之龙与琼州海峡之龙的争斗之地。听她说着，我忽然忆起几年前央视《远方的家．沿海行》节目中，主持人双脚踏在这条合水线上介绍过类似的感受。当时，我就琢磨，离离合合，潮起潮落，月上月落，有圆有缺，这与人生的聚聚散散，跌岩起伏，不是很相似吗？

今夜的月出奇的圆，格外的亮，爱情在天上，也在人间，天上人间相爱的人儿，都守着这一刻的来临。灯楼角的椰子树、紫荆树、黄槿树，几乎挂满了诉说柔情缱绻的文字，这些文字被装入一个个用心装饰的信封，红灯笼，要赶在月光大好的一刻，通过量子通信送上月宫，送给月佬，送给远方曾经让他心情悸动的那一位。我猜这些文字里，一定有秦观《鹊桥仙》的那句“纤云弄巧，飞星传恨，银汉迢迢暗度，金风玉露一相逢，便胜却人间无数。柔软如水，佳期如梦，忍顾鹊桥归路，两情若是久长时 ，又岂在朝朝暮暮！”

灯楼角的东侧有一座炮楼，门口挂着“中国人民解放军渡海作战解放海南岛的指挥所”，我伫立纪念浮雕前，借着月光，当年渡海作战的情景清晰可见。1950年3月5日，解放军40军8师352团在当地渔民的帮助下，赶月朗时候，从这里乘木船飞渡琼州海峡，智胜敌军“太平号”大军舰的拦截，成功登陆儋县白马井和澄迈县玉苞港。踏入所内，月光穿过窗口，打在“解放海南，功在徐闻”的锦旗上，我突然明白灯楼角、南极村另样的伟大意义。

与月相约南极村，除了在清风明月里山盟海誓，为寄出柔情缱绻的诗书，为凝视渡海作战指挥所那面斑驳却鲜红的锦旗，还有人为一座灯塔而来。那座耸立云端的灯塔，由广东省海事局于1994年8月建成，36米高，呈六角型。洁白的塔身上竖写的“中国大陆最南端”几个蓝色大字，有皓月加照，格外醒目。固然，灯塔是个地理标志，为南海行驶的船只保驾护航，但它在拆除法国人建的铁架结构灯塔的地方高高耸立，还在于告诫人们不忘国耻，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。灯塔的顶端有个银盘，将大海照得如同白昼，其实那个银盘就是祖国母亲心里的那轮明月，她永远伴随着航海人，还有许许多多往返大陆与南海岛链的人，不论你走到那里，它准带你上路，为你洗尘，也牵你回家。她最容易唤起国人对国土疆域的荣誉感和归属感，也最容易煽起国人对精神家园的钟情和眷恋。

手机响了，我赶紧行至先前约定会合的地方。“老主任，让你久等啦”，话音刚落，见如月带着一队背包客，我们这才恋恋不舍回到民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