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哪年的中秋呢？印象里是十三四岁。山村的中秋节，总是很隆重。忙秋的缝隙里，家家都打月饼；晚间，村里请一场电影。

那晚的电影似乎不怎么好看，只是一味地热闹着；当空的月亮，却橙黄、圆满，一派清明平和的光。看看身旁的小伙伴，他也有点厌倦的意思，两人一拍即合离开了电影场。走不多远，嘈杂和喧闹便被撇在身后，迎面是一派澄澈的寂静。遍地的月光，白得有点润，光滑的、却又是毛茸茸的，是霜的温度和姿态，简直可以用手摸到它的凉。侧头看同伴，周身晕染了一层白绒绒的光边，让人产生一种忽然间长大了的错觉。

我们走过一段田野的小径，眼前开豁起来，一片平整的灰茫茫。假如是白天，可以看到此时的庄稼蒙了苍灰的绿，带一股奋不顾身的劲头往秋深里奔跑。而眼前的月光像蛋青，包起它们，抚慰它们安静下来。它们也真的静下来了，好似沉睡于世界最幽深最静谧的核心。这慈爱的月光啊，广大无边，包容整个世界：我们头上那些稀疏的树枝、天上那颗星、立体敦实的房屋、细微清灵的虫鸣，就连我们，也一并被月光一缕缕融化进它的蛋青里去了。

西天上那道银河还在吗？在呢在呢。伙伴说，看，那不是？只不过，我们现在看，它是横在半空，挂角稍偏的南北向。与夏夜时正南正北的哗哗流淌一比，显然它是被光阴给扭转了个角度；亮度呢，也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给冲淡了。六月的银河和八月半的银河之间的差别，我们洞若观火。那感觉，像读古书时忽然领悟了一处不为人注意的玄奥，这是一种多么隐秘的快乐。

我们穿过田塍，来到南河边，坐在一块大石上看月亮。大雪一样的月光覆盖了一切，远处是苍苍黛色连绵群山；流水声和虫吟声高高浮起来，叩问着少年的心思。这是之前从未曾见到过的空间，似乎是世界之上、苍穹之下的又一重。它苍茫、辽阔，大得足以庇护万物，也使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。

我忽然发出一声叹息。伙伴用胳膊肘碰碰我，发出询问。其实我也不明白，这叹息源自何处，只感觉被那样盛大的月光拥抱着，唯一声叹，才能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与无可奈何。我们望望满世界黑白灰的色调，望望那高天明月——他像个老人一样端坐在那，慈爱又威严。

后来，我们离开南河，踩着月光回村去。那满地白糖一样的月光啊，使得小路如铺了一层银屑。它们简直有吸纳的力量，招手让我们进去。我们踏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寂静里，那寂静包裹着我们。我们进去，一切来路在后面闭合。

月光也包裹住我们，犹如一颗琥珀。

那天，我太享受那一世界的月色，一世界的寂静，一世界里属于少年的自在自得。

年少时郑重其事地去赏月，现在想来有点不敢相信是自己做过的事儿。然而，那短短的经历，算得上生命里一段最坚固恒久的时光了，足够一生回味。

多年以后，我一直喜欢着秋，或许就是源自于那年的月明之夜。它馈赠于我面对生活的安然和对自然的敏感。我喜欢季节的自然更迭，每个季节就如一个扇面，折叠打开，不停流转：春天的月，被一枝梨花掩映得有香有色有静气；仲夏之月，绿柳轻抚一抹橘青；月到中秋，肥大莹润，放射出秋露的泠泠之光；深冬之月，大雪烘出一窝幽蓝。

你看，单单四季月亮，就给人这么多的美；我们什么都不去做，就能领受这么美丽的馈赠。快乐，不仅是那些有目共瞻的事业和成就，更在大自然丰厚无比的馈赠。灰暗街角一朵亮亮的小花儿，一夜之间忽然明澈起来的秋河，甚至，吹过你面颊的一阵微微、微微的风……都能让人心中悸动。

而启开我与大自然之间那条隐秘通道的，还是那年的中秋月啊，茶一样醇、梦一样美、糖一样甜……